苏州山峰书院:OPEN建筑事务所的开放宣言
*本文由巴西建筑学者
Carlos Eduardo Comas撰写
“OPEN” ,是写在李虎和黄文菁位于北京的办公室入口门上的词,它由钢制门框上的切口切割出的光线写就。这个词既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邀请。令人惊喜的是:在此处,物质的去除增加了非物质的意义,真实物质性的“少”抵达了“多”。矛盾地、挑衅地,这个切口给密斯·凡德罗的著名箴言“少即是多” 增添了新的转折。同时,它也唤起了具有建筑知识的参观者对于勒·柯布西耶的镂空印字的记忆。入口门是方正的、实的、常闭的。而虚的文字为门引入了一个斜向的元素,伴随着日移影易。标志的变化性和承托它的物的实在性的对比,暗示了一个自然过程(太阳运动定义出周期性的时间)和处于其中的人造物(门)之间的对话。然而,这件作为人工制品的门,坚固却又由铰链连接,可以在一定范围活动,亦是可被轻易克服的一个障碍。当门完全地被推开,虚的文字随之消失,“打开”被完成。
OPEN建筑事务所位于北京方家胡同内,事务所大门上的的“OPEN”字样切口,光透过切口同样“写”出字迹。
方才描绘的门(Threshold),亦是对OPEN建筑事务所(以下简称“OPEN”)作品的完美介绍。以山谷音乐厅为例,它是开放式音乐厅和声学露天剧场的组合体,获得了2021年卷宗Wallpaper*设计大奖和2023年Wallpaper*国际版设计大奖的最佳公共建筑奖项。它被描述为一块降落在俯瞰长城的山谷中来自远古的巨石,但当然,它是一块钢筋混凝土巨石,在其水平分层的外表面上呈现出许多精心排布的洞口。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使得错落的、多面的,堆叠形成倒锥体的环,生动起来。
OPEN始终忠诚于它的座右铭。从底部开始,洞口创造出视觉上贯通的空腔,使参观者体验到通透和一种厚重的轻盈感—— 大胆的悬挑结构承载起前方的露天音乐会舞台,和后方朝向自然和遗迹的露台。在两者之间,构成了音乐厅本身的半室外剧场,建筑师似乎已经与古希腊的先例发生联系;其天花板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建筑师似乎又已经与罗马万神殿穹顶上的圆洞联系起来。观众席和周围墙面的棱角与完全平坦的屋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屋顶被齐腰高的方形几何体量切割,形成了额外的瞭望台。虽然混凝土整体呈现出深灰色,但光滑的屋顶使它比其下方的环形结构显得更轻盈。建筑的折面在太阳的入射和投影下多变而生动。
巴西建筑学者Carlos Eduardo Comas在今年三月,先后前往OPEN建筑事务所新作山峰书院,与位于河北承德的山谷音乐厅,最后来到北京方家胡同里的工作室。图中为李虎为Comas介绍事务所新项目。
建筑表面的洞口还将人造的山谷音乐厅与珍贵的园林石联系起来。时间性再次变得可见,山谷音乐厅的影子,似乎暗藏在史前巨石、西方和中国的古典文化场所,再到可以由两个博物馆为代表的20世纪建筑现代性的本身:北美参观者会想到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为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设计的倒锥体;南美参观者会想起奥斯卡·尼迈耶为加拉加斯山顶现代艺术博物馆设计的倒金字塔方案。博物馆主要关注愉悦眼睛的物质材料,而音乐厅主要关注取悦耳朵的非物质振动,但两者都是旨在留存和延续的宝库。OPEN似乎赞同法国诗人和评论家波德莱尔的推论,对他来说,现代性在每一刻都是双向的。他在1863年写道:现代性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
此外,这个仿于自然的静态巨石也像一个容器,充盈了两座山相对着的斜坡所形成的空间,这个容器既可以理解为一个静态的空碗置于一片草地空旷处,也可以理解为一艘船只航行于平静的绿海之上,像是进入现代后的第一个世纪,即中世纪后期,横渡大海的葡萄牙方帆帆船和大帆船。其中一些船只甚至到达过中国并返回。艺术是一次航旅,无论是创作还是表演,都是一种暗示。OPEN似乎擅长隐喻,知道如何在挑战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
OPEN建筑事务所新作苏州山峰书院主入口。山峰书院由五个建筑体块构成,上图中由左至右依次为能量立方、光影讲堂与大剧院。
建筑师黄文菁与李虎。
再来看山峰书院,它坐落在苏州一个平坦的场地上,服务于从小学到高中的近2,000名学生。OPEN受到委托为学校设计一个多功能的文体中心,并争取了在校园内部和城市道路之间的一块110m×70m的地块。横向来看,一条小巷将地块的一侧与幼儿园隔开,另一侧是一个运动场。学校的教学设施将占据校园内部街道对面的一块细长地块。未来一些住宅楼和酒店可能会出现在城市道路的对面。但到目前为止,那片土地仍然空置,谁也不知道它将成为公园还是购物中心。由建筑师曾群带领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负责校园规划和文体中心以外的其他建筑设计。
俯瞰OPEN建筑事务所设计的苏州山峰书院,构成书院的五个建筑体量清晰可见。建筑体块间的屋顶回廊、围合出的庭院花园与切削过的金字塔状椎体(讲堂)等空间,共同构筑出了一个综合且灵活的教育场所。
建筑师用五座高大的建筑体量容纳了大部分功能,其中四个盒子占据地块的四个角落。沿着田径场、体育馆和能量立方从校园内部延伸到城市街道,由一个共用的单层入口门廊连在一起。体育馆设有多功能球场,能量立方设有游泳池、健身设施和舞蹈教室。沿着廊道,图书馆和拥有1,000个座位的大剧场由一层图书馆的入口柱廊隔开。第五个建筑单体,从城市街道向后退去,容纳了两个较小的礼堂:小剧场和上方截锥体状的光影讲堂。另外两个单层元素加入并完成了整体的构图。平行于城市街道的咖啡厅从它毗邻的能量立方延伸到它庇护的小剧场。一条开放的M形回廊将小巷和运动场连接起来,作为这组建筑的交通主轴,从街道(由外围柱子构成的普通入口)延伸到林荫大道(由小剧场和剧院的墙壁构成的仪式感入口)。宽大的旋转门被深深嵌入,不与地面或天花板接触,因此它们不会打断外部和内部之间引人入胜的空间流动性。各个体量的入口并未完全对齐,所以运动流线是一条折线,中国的风水理论也在空间中得到尊重。
连续的屋顶回廊将建筑体块在上层空间里连接起来,在形成屋顶花园的同时,并限定出底层的四个花园。
一个连续的平屋顶将回廊、图书馆入口柱廊、体育馆和立方体的入口门厅以及咖啡厅统一起来。五个建筑体块和上述平屋顶限定了四个庭院花园(包括由图书馆的柱廊所限定的)和一个屋顶花园。与加法的构图相对比的是,庭院暗示了凹空的物质。每个庭院花园都以古典苏州园林传统的元素映衬不同的季节,如精选的植物、文人石、地面铺装和水景。一个水庭完全覆盖了图书馆包围的夏园。水池里的天窗为下面的多功能房间提供了一种特别的氛围,这个空间可用于音乐独奏会。屋顶花园可以从内部街道的桥上直接进入,并可通向体育馆屋顶的网球场以及通往讲堂的楼梯。咖啡厅可直接从公共人行道进入;它通向毗邻的庭院,当小剧场的折叠门打开时,庭院也可以与小剧场直接连通。剧院的两个出口分别面向小巷和大道。另外,屋顶花园的护栏与边梁的厚度相结合(就像所有外墙一样),形成一个白色混凝土的水平元素。它与图书馆和剧院的不透明体量相邻,位于街道入口处的柱子顶部,漂浮在主入口和水平连续的落地玻璃墙上。水平玻璃墙将体育馆、立方体、入口、咖啡馆的入口门、窗墙和高侧窗统一在一起。
回廊在图书馆上围合出的夏园是一个由水池覆盖的庭院,水池上的天窗以及屋顶花园上的天窗为下层的多功能厅提供自然光,营造独特的氛围。
建筑师在处理与培养学生身体和社会化相关的空间时,特意采取了通透的设计。在其底部,上述水平元素既定义了一个水平基准,又定义了一个水平狭缝,一个巨大的切口,使大剧院和图书馆的垂直连续性得以保持。庇护结构促进思想的培养。在其顶部,水平元素将四个盒子的实墙连成一个出出进进的轮廓,围合形态特别的讲堂并与之形成对比。咖啡厅在下面与黑盒子的并置,以及讲堂与咖啡厅在上方的并置,近似于外向到内向的行为环境的切换,通过交通来补偿其在地面上的分离。
上图:光影讲堂是一个切削过的金字塔状椎体,其形态直观地传达出其内部的空间形式,立面上的切口又为空间内提供独特的光影氛围。不同的孔洞,亦是贯穿各个体块的设计语言。
中图和下图:光影讲堂内部。
盒子的规模和厚重感与教学楼的细长轮廓,与城市街道对面垂直发展的公寓楼形成鲜明对比。体积不同、屋顶平坦、毫无疑问是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版的现代性(能量立方、体育馆和图书馆),弯曲的帐篷状和令人回味的外形(大剧院),盒子们围合着切削过的金字塔状椎体(讲堂), 它从大路上看略微退后,从校内街道上看则有距离感。作为小型聚会和冥想的空间,讲堂让人想起勒·柯布西耶的菲尔米尼教堂和昌迪加尔建筑群,以及一个与附近剧院屋顶相连的原始帐篷。盒子和椎体以不同规则几何形状的小洞口为特点,让人想起了丽娜·柏·巴蒂为庞培亚文化体育中心建造的塔楼。图书馆上是矩形洞口,能量立方上的是正方形的,讲堂上的是弧形和线性的,大剧院上的是圆形和椭圆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大的圆洞,使得主入口的轴线上可以引入一棵树。巨大的L形悬挑(立方体)挑战了重力,同时推进了另一种洞口。无论尺寸如何,它们形成各种图案并创造明亮的氛围,尤其体现在光影讲堂上,内饰有着极高的完成度。图书馆看台的使用,是OPEN在上海青浦平和双语学校设计的图书馆剧场概念的一个有趣的直线变体。大胆的抽象表现主义装饰带让人想起表意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让游泳池和运动场更具生机,色块有助于产生视觉焦点。
图书馆通透的玻璃立面,使得室内拥有充足的自然光照。
图书馆立面上的矩形孔洞,亦可以在内部的书架缝隙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并透过这些切口,引入光线。
虽然乍看下非常不同,山谷音乐厅和山峰书院这个文体中心在时间、空间、功能和互动方式上有着相似的愿景。OPEN对现代建筑传统的认可,在这两座建筑中都是显而易见的,也可从李虎和黄文菁的采访和书写中得到印证。甚至他们在音乐厅的巨石形状中使用的风格化形象也是这一传统的一部分(或是“鸭子”,用罗伯特·文丘里的引用来说),正如卢西奥·科斯塔和尼迈耶等人在里约热内卢设计的具有船舶般上部结构的教育部建筑所显示的那样。结构上的壮举没有大张旗鼓地出现,如音乐厅的悬挑和中心体育馆的大跨度。将这些跨度放置在适度的柱廊式人行道旁,巧妙地表明不同年代的结构解决方案的共存,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同样明显的是OPEN在这两个案例中对西方和中国古典传统的承认,或对学科原型的尊重和独到的处理。像柯布西耶一样,OPEN对于来源的掩饰式折衷并不排斥。
围绕建筑与环境之间的探讨一直存在于OPEN建筑事务所的所有项目之中。在日益趋同的城市面貌中,OPEN借助山峰书院构筑出一个新的文化建筑景观,同时让自然结合进来,让建筑空间与环境相互依托。
至于空间,OPEN并不完全拒斥现代传统的国际主义,并且似乎辩证地看待民族传统建筑—— 尽管音乐厅和书院都表明了他们从中国景观建筑受到的启发。在另一个层面上,OPEN认为其使命是在一个被称为建筑工地的地方,或在更大的尺度上被称为背景环境的地方,创造适合人类活动的场所。音乐厅和文体中心都以典范的方式完成了任务,认识到在一种情况下需要创造性的服从,在另一种情况中需要创造性的指挥。就方案而言,不同规格的纪念性礼堂综合体具有共同的问题,在壮观的环境中独立存在,或在日渐平庸的城市景观中成倍增加时需要寻找关联。解决方案在几何学上有所不同,但在拓扑学(是研究几何图形或空间在连续改变形状后还能保持不变的一些性质的学科)上相似。在一个案例中,两座山峰框住了船只般的半室外音乐厅。在另一个案例中,四个山形的盒子,其中一个是大剧院,框住了小剧场上的金字塔式讲堂,在某些方面,文体中心是山谷音乐厅的双重奏。
山峰书院屋顶花园的围栏与建筑的梁合为一个平面,底部白色混凝土柱廊从这一平面中生长而出。在山峰书院的结构与细部中有着高度的统一性。
形式的常量是可以被发现的,水平分层就是其中之一,多重的地层形式在音乐厅项目中描绘出一个崎岖的表皮。这个常量在文体中心则是双重的和光滑的,对应于一种白色混凝土的水平元素,在它下面的水平玻璃墙和空隙中,被图书馆和大剧院的墙壁打断,但也被木模板的木板和能量立方上部的悬挑留下的水平印记微妙地加强了。事实上,在这两种情况下,通过切口削减物质的重要性是相似的。它们打开透明性,透视空隙,产生孔隙,有助于挑战重力。简而言之,风格的统一—— 作为可识别的形式系统——隐藏在OPEN明显的多样性背后。这就如同是同一家庭的每一个个体成员,在他们的个人特征背后保持着一定的相似性。它们展示了个性,一种与它们的时间、空间、功能以及这些变量在建筑师心目中的相互作用下的独特面貌。
山峰书院建筑立面上的一些延伸与开口细节。
通过将山谷音乐厅与UCCA沙丘美术馆(反映在建筑外观和体量中的另一个极致景观)进行比较,并将山峰书院与上海青浦平和双语学校的校园进行比较,可以加强这一论点。前者的场地是矩形的,以大都市的潜力作为其背景,文化和体育设施是集中的;后者的郊区场地是自由的,文化和体育设施分散在一个校园聚落。这两个项目的方案是相似的,但反映出不同的特点。套用卢西奥·科斯塔在比较教育部和1939年纽约世博会巴西馆时的说法,他与尼迈耶共同撰写道:一个展示了爱奥尼亚式的优雅,另一个传达了多立克式的严厉;一个是温暖的,另一个是冷静的;两者都是对当前建筑任务的适当回应。
可以说,在OPEN的作品中,赋予建筑以适当的特征,同时也是对形式多样性的一种刺激和控制力。适当性是他们在保持学科原则方面最主要的关注点,这个议题可引向不同的维度,就建筑对行为的影响而言是关乎道德的,就建筑是一种艺术而言是关乎美学的,这当然是一个有待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同时,人们还应记得,一个印刷或书写的字形或字符也是一个符号。OPEN建筑事务所的入口之门本身就是一个宣言。
巴西建筑学者、南大河州联邦大学(巴西阿雷格里港)名誉教授、国际现代建筑遗产保护理事会(DOCOMOMO)巴西分会前主席、巴西国家遗产协会顾问Carlos Eduardo Comas在今年初春围绕OPEN建筑事务所近年来的新作进行了一次特别游历。从苏州OPEN建筑事务所新作山峰书院,到河北承德的山谷之间,最后回到北京方家胡同里的工作室。跟随Comas的步伐,《卷宗Wallpaper*》也来到OPEN建筑事务所的工作室内。
Carlos Eduardo Comas与李虎在交流OPEN新项目。
在2015年,OPEN建筑事务所将办公室迁至位于方家胡同46号院中的一座近400m2的单层坡顶机床厂房。这里曾经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GSAPP北京建筑中心(Studio-X)的所在地,并由李虎出任负责人,于2009年操刀负责了这里的改造工作。在Studio-X搬离后,OPEN进驻了这个自己设计的空间。北京方家胡同,北临国子监、孔庙,东有雍和宫,南有著名的首都剧场,西有南锣鼓巷文化街区、中戏、国家话剧院、钟鼓楼等,是城中心颇有文化底蕴的所在。近年来,OPEN完成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UCCA沙丘美术馆、山谷音乐厅等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项目,他们始终相信——建筑可以影响和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同时在建造与自然之间达成平衡。
撰文:Carlos Eduardo Comas
建筑摄影:存在建筑摄影、朱润资、雷坛坛
肖像及工作室摄影:元
文字整理翻译:张林淼、OPEN建筑事务所
编辑:杜涵茜
特别鸣谢陈诚对内容的支持